石禮玉
每年五月左右,江南或者說我的家鄉(xiāng),總是一個多雨的季節(jié)。先前,也會有些陰雨的綿綿,然而總是斷斷續(xù)續(xù),沒有那么集中。有人將這種天氣現(xiàn)象,稱作“梅雨天”,也有人稱之為“桃花汛”。
江南的梅,其實才謝花不久。即便結(jié)了果,那也是相當(dāng)青澀的。若硬要一摘品嘗其味,肯定也是頓腳倒牙。我自然深怕這種酸澀。平日里吃些青皮的酸橘子,也是遲疑著不敢下手,延遲幾拍,看周邊人的反應(yīng)。若有撫腮跺腳的,便似得著了幾分僥幸,竊竊地在心里暗笑,終究逃過了一小劫。
沒想到,《三國》中曹操與劉備在許都的小亭子里“煮酒論英雄”,酒里加進(jìn)去的,竟是酸澀無比的青梅。這就有點不太懂了。莫非曹操的年代,所謂的酒都是酸的?我所知道的是,那時還沒有蒸餾酒的發(fā)明,頂多也是糧食或果品的發(fā)酵酒。非要按酒度論起來,約相當(dāng)于現(xiàn)代酒精標(biāo)準(zhǔn)的七八度吧,最多不會超過十度。
酒與醋的釀造工藝,其過程大體相當(dāng)。它們的分水嶺,最大的區(qū)別還是時間。直至今天,我的老家農(nóng)村,還有相當(dāng)?shù)娜嗽谝约Z食釀造“水酒”。及時撈取糟粕,濾盡渣滓,經(jīng)時光沉淀,即為酒;多浸,則為醋。所以我嚴(yán)重懷疑,曹操的時代,恐怕連這種工藝技巧都還未掌握,干脆就酸上加酸,反正總有些酒精度數(shù),喝多了還是會醉。三碗不過崗的烈酒,被武松喝了十八碗。一番拳打腳踢,最終也打死了一頭吊睛白額,成了陽谷縣的打虎英雄。魯智深在酒精的加持下,砸了五臺山門,倒拔垂楊柳,三拳打死了“鎮(zhèn)關(guān)西”——這似乎與酒的度數(shù)無關(guān)——到底還是性格。
英雄的年代,酒與詩,酒與俠,酒與情,演繹下來的故事,總是那么絢麗璀璨。
梔子,與酒何干?然情緒意識流,由五月便想了梅,梅便轉(zhuǎn)為青梅,又想到了酸,順帶捎上了酒。酒便成了放射狀,涉及到人物或故事,散起來容易,收起來卻難。青梅可釀酒,梔子來送香?;蛟S,帶著酒味的花香,能讓這文字也別有一番清氣?
梔子花在外地也是有的,并非家鄉(xiāng)的特產(chǎn),在廣東、在福建等沿海地帶,都曾見過。但是這些地方的梔子花,一般都植在公園綠化或者少數(shù)人家的盆栽之中,植株略小。而像家鄉(xiāng)那樣長于向陽山坡的天然梔子花,卻未見過。家鄉(xiāng)的梔子花季節(jié)性很強(qiáng)。盛花期也不算短吧,但前前后后的,論起來也就那么半個月左右,至長的甚少超過一個月。橘過淮為枳,同理,梔子花越南嶺之后,最欠缺的便是一個“香”字。嶺南四季不分明,更難見霜雪?;蚴菞d子必須要遭受四季的更迭輪回,才可蘊(yùn)藉自身的獨特馨香。嶺南的梔子,有其形而無其香,有神似而缺其魄。我也曾擷其一二,清水供養(yǎng)。然無論如何之嗅,到底也聞不出家鄉(xiāng)的味道。
梔子花從來就不是什么名貴花種。在老家,山壟岔塢、菜園地頭、庭院竹下、路畔水邊,皆可見其身影?;蛟S正因了它的普遍吧,反倒缺了珍惜,往往被人忽略。江蘇人把《茉莉花》唱成了世界名曲,其實梔子花與茉莉花有太多的相似之處,直至今日,也不見一首歌頌梔子花的曲子誕生,想想也有點小幽怨。
梔子花,有人又稱之為“同心花”,取其花同瓣云結(jié),象征夫妻同心,冰清玉潔。又有人說與佛有關(guān)?!毒S摩詰經(jīng)》中有:“如人入檐卜林,唯嗅檐卜,不嗅余香?!遍懿罚瑩?jù)考證,即謂梔子花。唐朝段成式《酉陽雜俎》可證:“梔子翦花六出,刻房七道,其香甚香,相傳為西域檐卜花也?!睏d子原產(chǎn)地并不在西域,更不在天竺(古印度),中土古時稱之為“卮子”,因其結(jié)成果實,形似古代酒器“卮”,故而得名?!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分性疲骸扒М€卮茜,千畦姜韭,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?!薄柏窜纭奔礊樗牧硪粍e名。此外,尚有雅稱木丹、林蘭、鮮支、越桃等。
小時,在家鄉(xiāng)僻村,村婦們?nèi)杂小棒⒒ā憋L(fēng)俗。云鬢環(huán)髻之上,斜插一枝時花,尤以梔子為多,款款而來,步步生香。事實上,這只不過是古時遺風(fēng)。晉唐之人,不分男女,均有簪花習(xí)俗。金科進(jìn)士的第三名,我們習(xí)慣稱之為“探花”。而事實上,這名稱的得來,還真與花事有關(guān)?!盃钤币猿煽?nèi)?,“榜眼”次之,但“探花”郎卻往往名聲大過前二者。為什么呢?一般來說,取“探花”郎者,必以相貌為甚,妥妥的帥哥一枚。唐宋時有“榜下捉婿”的風(fēng)俗。金榜一開,只要高中者未婚,往往被士家大族待字閨中的女子相中,半推半就,登堂入室。而“探花”則往往又是捉婿之第一人選。
現(xiàn)在“簪花”的習(xí)俗已不常見了。然而在古中原文化保留尚好的福建泉州一帶,尤其是豐澤區(qū)下轄的一個小漁村“蟳埔”,卻仍有一道獨特的風(fēng)景:婦女不分老幼,皆以簪花為美,滿頭花簇,著裙穿裳,綠肥紅瘦,穿行于大街小巷。唯一有點遺憾的是,那些簪花絕大部分都不再是時令鮮花了,換成了塑料或布藝的替代品,有其形而少其魂,讓人意興多少有點闌珊。